故乡的房子
来源： | 作者：任剑锋 | 发表时间：2015-07-06
无论漂泊的时空多么久远，故乡是游子永远的图腾。房子，祖祖辈辈的物质和精神传承，见证家族繁衍生息的历史，温暖并召唤浪迹天涯游子心灵的回归。
书本把我从乡村拉向了城市，也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房子。夜深人静时，我倚在都市书房的窗口，眺望故乡，思潮万千，久久不能自己。
爷爷以上辈份的祖先，在我出生时都不在人世了。他们甚至连张画像也没有留这尘世。但，他们留下了一座现在风雨中飘摇的祖厝和厅堂上一个个供奉的灵位以及山野上一座座绿草掩映的坟堆。
祖厝是一幢闽南古式建筑，三合土墙的红砖饰面已经斑驳脱落，粗壮的杉木檀梁开始腐朽，两头展翅飞天的燕脊仍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天井角落丛生的青苔让腐旧的院落焕发出一点生机盎然。
祖厝的窗户不多，每个房间的檀梁下只开一个小窗，房里晴天的光线还好，阴天就非常暗淡。厚厚的杉木大门有重重的机关把守着，一看就知道这房子是建于兵乱匪患、社会动荡的年代。
我从幼小的时候开始，就对祖厝深怀敬畏。因为她常常是灵堂的一部分。那朱红的棺木一横放在大厅，灵幡飘扬着无尽的衰思，凄凉的哭泣声响彻整个村子，活着人的在为逝去的人总结一生的功过。我的心灵笼罩着对死之的迷惑和恐惧。
祖厝是我们整个村庄任氏宗亲的祠堂。一有丧事，这里虽然悲伤连连，却也弥漫着整个大家族连绵不断的亲情。
祖厝历经近百年的沧桑，安谧地座落于村落的中心，守望着一幢又一幢向外围扩张新房子的耸立，同村里的留守老人和小孩人一样，愈来愈发孤寂。在一场狂风暴雨中，墙坍梁断，满地泥土和碎瓦，一片狼藉。她终于扛不住岁月的侵蚀，倒塌了一大半，揪紧了整个村庄宗亲们的心。
在祖厝的第二外环座落着爷爷建造的一座“三间张”大厝，其建筑风格与祖厝基本相同，我们称之为旧厝。风雨无阻的岁月擦亮了天井的石沿，让我们后人知道这旧厝的久远和沧桑。
爷爷背负着锤子和錾子这古代原始的工具，如同候鸟四处迁徙。他如同上足发条的时钟，在深山石窟里，顶酷暑、冒严寒，用汗水和泪水甚至血水爆破岩石，锤打石头讨生活。他含茹如苦地养育了7个孩子，并在为他们成家立业的同时，建造了这座当时在村里规模数一数二的房屋。
爷爷已经离开我们26年了，那时我仅11岁。在我记忆的深处，他那古铜色的脸庞刻满了经年历月操劳的沧桑和劳累，让我感知人生责任两字的份量。我爷爷是安祥地病逝于旧厝，其灵堂也是设于旧厝的厅堂，父亲同叔叔们一道为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他一生飘泊劳碌，能魂归于自己亲手建造的房子，比起许多飘泊在外，不能落叶归根的逝者，也算是一种莫大的告慰吧！
前两年雨水较多，地势低洼的旧厝，因排水不畅导致墙壁潮湿泥土脱落，父亲得知后立即安排工匠彻筑排水沟，修缮已经损坏的部位，让旧厝仍顽强地挺立在风雨中。因为在父亲的眼里，这旧厝是爷爷一生历史的纪念碑。
旧厝的正前面，是一座父亲建造的闽南平屋顶石头房子。其墙体、门窗、梁柱，屋顶都是用坚硬的石头彻筑而成的，如同父亲的坚强的性格。房间不多，比较逼仄，但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我们称之新厝。父亲辛勤劳作取微薄的工资与母亲手中深耕细筑的锄头一道，在抚养我们三个儿女成长的同时，挤一点、挤一点，断断续续地建造我们这座新厝。直至我读初中驶才基本完工。
父亲的一生历尽坎坷。爷爷勒紧裤带让他上学，读完初中，爷爷再也无力供他继续求学。他十八岁那年开始，作为高炮65师的卫生员，在抗美援越的战场中穿越弹林炮火，出生入死，立过战功。复员后被招工至省内山城一国有建筑企业为稻梁谋，安身立命。这新厝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记载了他沧桑的历程和殷切的期待。
在新厝那扇薄而不平整的大门木板背面，有父亲用毛笔书写着两行鲁迅先生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的诗句。这是他为牢记一风波事件自强不息和激励我们儿女而题，遒劲字迹至今仍清晰可见。几年前哥哥楼房落成时，我特地请一书法家把这诗句书写成宣纸上，裱糊成两条幅悬挂在父亲崭新的卧室里，表示我这一代内心的敬意及传承。
对这座冬冷夏热的石头房子，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因为她见证了我成长的点点滴滴，书写着父亲的艰辛和不易。父亲的坎坷人生历程和坚强的品格潜移默化了我的成长。让我一直努力，永不止境！在这石头房子，父亲给我了一座小小的书柜，成就了我今日的文学创作。
前两年，当我得知新厝的石板屋顶缝隙和外墙渗漏，立即给予及时修缮得严严密密，父亲得知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奔波奋斗在都市的我已经近20年了，终于在城市的一隅占有一席之地。可我有一种挥不去的乡愁、解不开的故乡情结，业余时间仍断断续续执笔进行文学创作。我特地把自己的第一本散文诗集命名为《眺望家园》（200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因为自己内心深处依然眺望故乡，思念生我养我的房子，她是我在都市漂泊的精神支柱。
在我手头有一些资金积蓄之后，父母亲就开始张罗着在故乡为我建造房子的事。一开始我不同意。因为我们全家十几口人都不常住在故乡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不约而同一起回家小住几天，并且哥哥的楼房房间也非常充裕。我若建了房子，也是得常年紧闭闲置，从经济角度考虑很不合算。但后来想到无论自己在城市怎样努力奋斗，最终的目标是报答父母亲的养育之恩，让他们开心快乐，就依了他们的意见。很快，去年年底，一幢欧式高档装修的三层别墅屹立于村头了。父母亲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这是他们，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喜事。
这别墅的石大门匾上的“有志竞成”四个石刻大字是我们家族一直秉持的信念。别墅的门窗洞口都开得特别大，光线非常充足，但都装上严严实实的防盗设施。庭院的四周装有监控网络报警系统，让我这在城市也可以通过电脑把别墅的内外看得一清二楚。一有异常情况，就会立即报警。在这号称和谐盛世的年代，别墅须像建造于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的祖厝一样严防盗贼，我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在别墅装有整体厨柜厨房旁边，我特地建座与别墅同样建筑风格的独体柴火灶平房。清水红砖彻筑的烟囱挺立于庭院的上空，如同母亲盼望游子归来的灯塔。在熊熊燃烧的柴火中，我仿佛回到了儿时温暖的岁月。这与欧式别墅的设计理念和布局设置格格不入。但现代的整体厨柜只有熏人的油烟，没有飘着让游子魂牵梦绕的稻草香炊烟。因为无论我们飘泊的岁月如何的艰难，故乡柴火灶的炊烟是疗愈内心疼痛的一贴良药。
去年春节全家团圆饭之时，我向家人说出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别墅的乔迁庆典仪式不举行，节省的费用将捐给祖厝作为翻建费用的一部份。父亲支持了我的决定之后，并道出了他的一个夙愿，他退休之后将筹一大笔资金翻建爷爷建造的旧厝，让这座房子更长久地屹立在村里。说这话时，他的双眼里闪耀着光亮。
今年清明节，我带着正读幼儿园的儿子回故乡祭祖。特地让他跟着我走遍祖厝、旧厝和新厝及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感受故乡的一砖一瓦。因为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凝固着漫长的时光和厚重的历史。每一次品质的提升都见证着社会的进步和家族的荣耀。让他在祖祖辈辈至我这一代走出的土地上感受今日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也算是让他在清明时节接受另一种精神熏陶吧！尔后，他忙着在别墅的庭院弛聘纵横着童真无邪。我们要回城了，在上车之前，他斜着小脑袋问我：“爸爸，我长大以后也要回这里建一幢别墅，比您建的这幢还要大，还要漂亮，要建在哪里？”
抬头面对不远处几公里外已经崛起的座座石化新城。我想，若干年后，这里会成为其下游产业链扩张的一部份。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儿子的这一问题。
在向城市飞驰的车上，我不时回望故乡的房子。祖厝、旧厝、新厝已被座座耸立的楼房淹没于村落之中，如同岁月的远逝。别墅却依然屹立于村头，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儿子在我的怀中熟睡了，也许正做着他日后在故乡建造别墅的梦儿吧！我感慨不已。
社会变革至今日，我必须在钢筋与水泥构筑而成的刚性城市奔波不息，才能托起炊烟萦绕的故乡房子耸立的梦想。可是，这个有着我“乌篮血迹”和成长岁月及亲朋好友的故乡却随着自己忙碌的脚步越来越远了。城镇化扩张的舞爪正逐步吞蚀着故乡的土地和房子。我的心境如同自己第二本散文诗集的命名——《守望城市》（2008年，中国文联出版社），有一种无奈而疼痛的真切。
到了城里，司机把我的座驾开进了一个高档别墅社区，去参观我购置的一幢要开始装修的别墅。儿子在楼里跑上跑下，一会儿眺望远处的湖景，一会儿抚弄庭院的花草。一上车，他就昂着头对我说：“爸爸，我长大以后不回老家建别墅，我要象您一样，在这里买别墅。”我问他“为什么啊？”“老家离我们家太远了，那里又没有同学跟我玩，我只认识我们家里几个人，玩不来。还有那里没有这里漂亮。”无忌的童言，又让我一时语塞。
是啊！儿子的天真无邪正道出了我们这一代的困惑，我们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背井离乡来到城市谋生，并于此生儿育女。故乡的房子只是孩子逢年过节跟随父母亲回去夜宿的旅馆。乡情、亲情概念已给出现了断层。随着时光的流逝，城镇化进程的加速，父母亲的故乡不再是他们的故乡了。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著名诗人，原《人民文学》主编韩作荣先生于2003年非典狂虐期间给我的诗集题词：“无论走到哪里，我们永远是泊居的浮萍，只有故乡才能扎下根基。”是啊，我现人虽置身于城市，却感到若即若离。因为这座城市只有温度，没有温暖。只有故乡灶膛那熊熊的柴火，照亮了并温暖我漂泊的日子，让我回家的路清晰。终究有一天，我在这城市会干不动了，我会回到故乡的。在自己的房子安度晚年，并守望着祖祖辈辈亲手建造的房子。因为惟有故乡才是我的根基，惟有这房子才是我的精神家园。城市的房子是我生命中的一驿站，而不是归宿。我要象爷爷一样，走到岁月的尽头，魂归故里！